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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什麼好說的。

他很平常,很普通,除了這些之外,通常我們會用「你不會對他多看一眼」來形容他。

每一天他都會和你擦身而過,或著在你出事的時候當個背景,來呈現出你這件事情有多麼驚天動地。

今天,他如同以往,默默的走在街上。事實上,在半個時辰前,他還在酒樓上獨自享用著酒菜,不過卻被一些意外給趕了下來。說是趕了下來,其實卻是他自己逃出來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逃,可是一雙腳就是不聽使喚。

不過他也習慣了,昨天吃飯吃的好端端的,也是這樣,一群道士和乞丐對著一個膚色微黑的美貌少女看了幾眼,大概那少女對自己腳上的殘疾太過在意了吧,直接柳葉刀拔出來就動手了,打的乒乒乓乓,店伴叫苦連天,他也只好默默的假裝驚恐跟著大家逃了出去。前幾天在個小飯店打尖的時候更有趣,幾個官老爺喝酒吃肉吃的好好的,偏偏來個魁梧的大漢子,一把鋼刀就這麼插在那幾位官老爺的桌上,一臉凶神惡煞,還和店小二嚷嚷著要喝上十斤酒,那幾個官老爺雙手抖啊抖的,也真虧得他們,直等到那漢子吃飽喝足了才動手,唉,那慘狀也不必提了,總之是血肉橫飛腦漿四溢,那個當下,他也是胃口全失,只得又跟著大夥一臉害怕的逃了出來。

上館子吃飯,卻老是吃不飽。

唉,剛才那有名的鍋餅還沒吃到呢!想到這兒,他又心疼了一下。

剛才的情況特殊了些,一個中年漢子挾著個美貌尼姑,硬是逼她喝酒吃肉,那尼姑說什麼也不肯。說來也窩囊,整間酒樓沒個人敢吭聲,反倒是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腳步蹣跚的上樓來,哪知一坐下來就跟那中年漢子敬起了酒,令他好生不解。好不容易,另一桌幾位佩著劍的道爺總算忍不下去,衝了上前,卻躺的比誰都快。酒樓一見了血,自然又是待不下去。他看了那盤遠近馳名的豆沙鍋餅,嘆了口長氣,雙腳自動帶著他離開了酒樓。

該去住店嗎?他心想。偏偏他住過的店也沒好事,有次他睡的正香,卻聽得嘩辣辣一聲巨響,他嚇的跑出房間一探究竟,卻原來是他隔壁房,不知怎地屋頂破了個大洞,還有兩個人也一起栽了下來。一個濃眉大眼,一個卻是鬍鬚髭長的老人。

住店時,他最常遇到的當屬老是有人不分青紅皂白的就闖進他房間,或是數條拿著傢伙的漢子,或是手持拂塵的美貌道姑,或是一身官服的跋扈大人,四處看了看,劈頭就問:「你看到一個手持金笛子的少年書生沒有?」

走著走著,來到這鎮上最出名的客棧。他抬起頭來看了看招牌。怎麼又是悅來客棧?他走遍大江南北,閱歷不少,怪的是沒看過悅來、有間和龍門之外的第四間客棧名稱,這問題困擾他許久,跟他經過每一處市場所看到的的豬肉販子,無一不是腦滿腸肥,胸口上還長了一大撮黑毛的這問題一樣困擾著他。

看看天色已晚,他也只好走了進去,跟掌櫃的要了間房,正要進去的時候聽到他身後一個男子聲音:「我們要兩間房。」

他一聽到這句話,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滿臉蒼白,全身大汗的美貌女子,看起來傷勢不輕;而那年輕男子的俊秀臉龐則掩蓋不住焦急神色。

掌櫃苦著臉,說:「這可真是不巧,本店今日生意太好,又是只剩一間房。」

這又是第幾次啦?每次他都剛好訂走了倒數第二間的房間,老是讓後面跟上來的青年男女們為難之極。有一次他也曾經偷偷的跟掌櫃的說,他願意把他的房間貢獻出去,他自己寧願露宿一宿。掌櫃的卻一臉不悅,道:「要是真這麼幹了,以後就沒生意上門了。」雖然他並不甚懂,但也不好多說什麼。

夜深人靜,他躺在床上,猜測著今晚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事實上,他也不完全是個沒有來歷的人。他似乎是某個姓氏的老拳師門下。那老拳師似乎非常德高望重,人緣極好,一年到頭,每一天總是會有幾個人登門祝壽,搞的連拳師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大壽之日是什麼時候。某日,聽說江南的一個同樣德高望重的某某老拳師的壽典上,有些邪教的壞人混了進去,又是下毒又是殺人,而湖北的另一個德高望重的某某老拳師則是在嫁女兒的時候慘遭滅門,一時之間彷彿全天下叫做某某老拳師的都該倒楣出事,如果他正巧在辦什麼慶典,德越高望越重,死的也就越快。

聽到這種傳言,他也只能開溜,人人都是該保命的,委身在拳師門下似乎不是什麼明智的決定。

該投奔哪裡好?華山派?少林派?還是那赫赫有名的江南大俠?每想到一處人選,原本眾所景仰,中流砥柱的名門正派,突然之間就原型畢露,變的和那些邪魔歪道差不了多少。想想也實在有趣,大家以為的好人,到頭來才是魔頭,而原本的壞蛋,久而久之就會平添許多可愛之處。搞到現在,只要是一臉道貌岸然,滿口仁義的俠客,反而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只因為再過不久就會發現這傢伙二十年前只不過是個賣主求榮的卑鄙書僮罷了。

但是那些其貌不揚,行為詭祕的邪魔歪道就此一路順遂了嗎?倒也未必,他們所受到的鄙夷依舊沒有少,到最後,只不過是沒有人信任任何人,如此而已。

想到這裡,他又嘆了口氣,最近他越來越愛嘆氣,簡直就快要跟傳言中,愛咳嗽愛嘆氣的癆病鬼高手一般。但是他不是什麼絕世高手。他自己很清楚。

一個人只要越平凡,就會越安全,越不會有敵人,越不會遭受妒忌。他深諳此道,所以成為自己。

他也知道有更多人是這個教條的信奉者,他們專心的扮演自己,然而有一小群,則是處心積慮的扮演著別人,來和他,或著像他一樣的人融為一體。

前些日子,他就見過兩個叫做張三李四的傢伙,這名字簡直像個笑話一般,面貌比起自己也不見得高明,但是手上兩塊明晃晃的牌子卻嚇傻了一干看似會武的人士。更有一次,他坐在某個雲吞攤子吃著雲吞,突然間一個人就這麼直挺挺的飛了過來,他當時還擔心了一下,不料那煮雲吞的瘦小老頭卻化解的輕描淡寫,當下他也只好拍拍屁股趕快走人。在這年頭,在外頭拉著胡琴賣唱的都可能從裡邊抽出一把劍,一個躺在破房當中的癆病鬼都會吸乾你的精血,一位圓滾滾的笑臉富商都能打得一手好太極,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兒其實媚功十足。結果,不論是真平凡還是假平凡;不平凡還是假裝不平凡,通通會被直接當成不平凡來看待,大夥兒疑神疑鬼,深怕對桌那個瘦竹竿突然看你一個不順眼,就把你全家的喉嚨給割了,而你還啥也不知道的喝個酩酊大醉。又或著,直接就趁著對桌那瘦竹竿不注意時放點鶴頂紅在他酒裡,先下手再說。

人命不值錢。高手的命,庸手的命都一樣不值錢。他早就隱約有了覺悟,死不足惜的覺悟。大概這是他這種人唯一的宿命,沒有人記得,沒有人注目。

一步江湖,不管是對於那豪氣干雲的天下第一劍客,還是像他這樣的人來說,都是一樣的。

所以,該走了嗎?趁著半夜,還沒發生什麼事端的時候先走,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才有了這念頭,外頭馬上傳來:「抓飛賊啊!」的嚷聲。

還是來不及嗎?他又再嘆氣了。還是睡吧。

隔天,他還是一樣穿入了人群,擠進了行人堆當中。逐漸和背景融為一體,消失,成為沒有人會在乎的一部分。

大漠黃沙滾滾,他騎著一匹馬,在趕路。他要趕去哪裡?為什麼要趕路?他一邊奔馳,一邊努力的思索著。為什麼他想不到?從一開始,他從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活,也無從預測自己會為了什麼而死。甚至,他吃的每一粒米,每一口水,他都無法決定,甚至連理由都不曉得。

反正,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他更不是重要的人,所以你知不知道,完全無關緊要。

陡然,他座下的馬人立了起來,伴隨著一聲長嘶。

一陣天旋地轉,他只覺得自己的手臂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抓住,接著就整個人被拋出了十丈之外,這一摔,縱是銅頭鐵身也難保不會筋折骨斷,他在空中飛著的時候,就可以知道這件事實了。

頭顱開花,腦漿四溢。

在意識還沒遠離之前,這樣的對話悠悠的鑽進他耳中。

「你下手也太辣了點,他只個是趕路的。」「嘿嘿,我們是在逃命的,要是被那群正道的狗宰子追上......」

這就是他的結束。

他安安靜靜的躺著,一臉安詳。如果除去血肉模糊的腦漿血跡,他看起來睡的比任何一晚住在必定出事的客棧的好。

他這個人沒什麼好說的。黃沙漸漸蓋過他的身子。

沒有人記得,沒有人在意,沒有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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