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

  

  就跟剛出社會的大學畢業生準備第一個面試一樣,或著像是首次面對客戶的業務,即使西裝筆挺也掩飾不了渾身的菜味和拿著名片卻顫抖不已的雙手那是一種既害怕又興奮的感覺吧,害怕未知將來所產生的不確定,而興奮則源於人類體內所流著,從遠古殘存下來的冒險血液,基於此所孕育出來的是面對挑戰的本能,也是讓人鼓足勇氣向前的原因。

 

  只不過我微顫的手上拿著的不是自己的名片,而是目標的照片。

  

 

    <第一個目標>

 

  其實壓根不需要什麼照片,說起來這個目標還是個舊識,但老師硬是要把照片塞進我的手中。

  「還是拿著吧,」他說:「電影裡都是這樣演的,古往今來我們也都是這麼幹的,最好下手之前還可以拿著照片演一下內心戲,說些這是我最後一次任務,完成之後要回家鄉結婚之類的蠢話。」

  「……老師,這是我第一次出手,別這麼觸我霉頭吧。」

  

  把照片收進懷裡之後,我深吸一口氣,盤膝運功片刻,真氣流轉全身數周,收束起稍微忐忑的心情,站起身來,勁透足尖,從我租的簡陋小雅房窗戶竄了出去。老實說,常用這種方式進出總是讓我後悔當初決定住在這間只因為鄰近捷運站,所以租金要價一個月八千的雅房。反正根本沒這必要嘛。

 

  勁風颯颯,掠過我的臉頰,縱躍的步伐和呼吸相配合,內力在體內流轉自如,在在證明了我今晚的狀況絕佳。屏除一切雜念,心地空明,唯一要做的,就是冷靜又有效率的奪走對方性命。我不停地在心中默默為自己打氣。

  

  前方就是碩德大樓了。我提起真氣,從大樓外露的管線雨棚窗檯之類,輕輕巧巧的,隱藏在陰影之中攀了上去,雖然現在時刻逼近晚上11點半,但無論如何還是得力求謹慎,不能掉以輕心。

  轉眼間來到17樓,一間不起眼,位於這個樓層一隅的補習班,學生們早已回家,整間補習班看似空無一人,但最裡面的一間教室卻依然亮著燈火。

  果然如我所料,即使已經下課,他還是會固定待在教室裡兩個小時以上,不枉了我之前花費那麼多心血的跟蹤調查。

  無聲無息,我轉開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此時已無須再做保留,我的目光銳利如刀,殺氣毫無遮掩地釋放。

  他坐在一張小講桌旁,緩緩轉過頭來,幾年不見,他的面貌倒是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多了鼻樑上的一副眼鏡,看來更加人畜無害。但我知道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傢伙絕對不是簡單的腳色,於是緩緩的將內勁運到了掌心和指尖。

  「是你啊……你進步了不少呢。」他緩緩將頭別了回去,看著眼前的物理講義,淡淡的說著。

  「你卻讓我很失望。」即使已經知道我的來意,我卻依然感受不到從他身上散發的一絲一毫鬥氣,和我同樣身為一個殺手,這是極不尋常的。「我跟蹤調查你的作息和行程三個多月,你卻懵然不覺,當初探得你在這小小補習班當著沒尊嚴、成天向怪獸家長卑躬屈膝的老師,我還真訝異你到底是怎麼了?」

  「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了,」他神色一派輕鬆。「他們怎麼會派你來殺我呢?」

  我沉住了氣。「你從以前就是我們之中最優秀的,就算你三年前突然消失不見蹤影,也絕對不能小看你。」當時幾位師父都公認他是本流派數十年來最了不起的天才,前途不可限量。「在你消失之後,你從大家嫉妒仰慕、試圖超越的目標頓時成為大家恐懼的對象,人人都怕你加入其他殺手的派系,未來必成本派的勁敵,這些年來無不處心積慮要尋得你的蹤跡。」

  「所以你就自動請纓,要把我找出來殺掉作為你出道的第一個任務?」

  「沒錯。」我緩緩擺出玄蒼鷹爪手的架式。「我現在早已不是當初永遠比不上你的師弟了,念在過去同門學藝之情,有什麼遺言交代一下吧!」

  雖然我嘴巴上是這麼說,但內心卻覺得越來越不對勁。直到此時,我還是感受不到任何他身上發出的鬥志,彷彿一點抵抗的意願也沒有,這絕對不是身負絕佳殺手天賦的他會出現的情形。難道他已經修練到了反璞歸真的境界,因為過大的差距以致連我都無法感測從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若真是如此,那為何我這些日子以來的跟蹤調查他卻絲毫不覺?或著更令我膽寒的是,他其實早就知道一切,所以有恃無恐,等著我傻傻的把自己送上門?

  

  就在這時候,他笑了。是無奈的,帶著點哀傷的苦笑。

  「這樣啊,好吧,在你動手之前,可以先讓我寫完黑板嗎?」他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黑板旁邊,拿起粉筆,刷刷刷的開始寫了起來。我像隻老鷹一般緊盯著他,慎防他突然發難,在我們這行,即使只是支粉筆也可以是殺人的利器。只見他一筆一畫,細心的寫下了幾個字:陳老師身體不適,停課一周。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他放下粉筆。「現在外面搶著當老師的人很多,一個禮拜要找到代替我的老師應該很夠用了。」

  「你……」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就這樣?」

  「是啊,不然呢?」他一臉淡然。「啊啊,也是,你大概不懂。畢竟你對於我們這些在當老師的辛酸和行情價碼不太了解吧。」

  「不是這個問題!」我提高了點音量。「你難道打算束手待斃?身為一個殺……」

  「身為一個殺手是吧?」他又開始苦笑。「看來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雖然我沒說出口,但我想我的表情和眼神應該已經說明了一切。

  「從你的眼神看起來,你應該在想,為什麼完全感受不到我過去身為一個殺手,或至少是個殺手學徒的氣,對吧?」

  我點點頭。本來擺著玄蒼鷹爪手的架式慢慢放了下來,但依然全神戒備,不敢鬆懈。

  「我剛剛說過,我早就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他做了個深呼吸。「當年,我之所以會消失,是因為家人的關係。」他走回講桌旁的椅子坐下。「時代越來越進步了,要當殺手,什麼體術,練氣,早就已經式微了。」

  「我一樣有辦法奪去目標的性命。」

  「但你也不得不承認,槍械才是現在的主流。」他繼續說著。「其實,我家跟你家一樣,也是殺手世家,不同的是,你家堅持傳統,於是也造就了你所走的這條路。我家就不一樣了,我的父母,祖父等等,都是業界用槍的頂尖高手。以前那個美國總統甘迺迪被暗殺,也跟我家族有點關係。」

  「……不會吧?」

  「出身在這樣家庭的我,卻熱愛武術,真心希望以我的才能來光大蒼鷹派,就算人人都覺得武術早就不合時宜,就算人人都覺得現在是槍枝軍火的時代,我還是喜歡練武術。」

  「那你為什麼要離開?」

  「我父親認為,我繼續在那裡學武是沒有前途的,如果我還要混殺手這行飯,就非得學槍不可,於是他就逼我離開,轉而向他學習使用槍枝的技巧和種種知識。」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不甘。

  「以你的天賦,就算學起槍法應該也是得心應手吧。」

  他苦笑著搖頭。「正好相反,我對槍械一點辦法也沒有。不論是打靶也好,火器原理也好,槍械拆卸組裝維修也好,只要是有關槍的一切我都不在行,更別說拿它來殺人取命了。」

  他打開一旁上鎖的小矮櫃,拉開抽屜,取出幾塊黑沉沉的東西,隨手拋在桌上。我凝目看去,似乎是一把半自動手槍的零組件。

  「我跟這把槍已經奮鬥了好幾個月了,」他喪氣地說:「我怎麼樣就是沒辦法把它裝回去,怎麼樣就是沒辦法搞懂它的構造。」說著說著,他拿起幾塊零件,皺著眉頭,吃力的研究,拼拼湊湊好一會兒,頹然的將手裡的金屬塊放回桌上。

  「就這樣,我被逼迫放棄所愛,放棄所長,做著我不喜歡也不擅長的事情,直到現在,過了好幾年了,我渾渾噩噩,一事無成。只能緬懷過去曾經的輝煌,曾經的快樂,但我畢竟還是得混口飯吃,仗著以前在普通學校成績還算過得去,我父親又跟幾個補教界大老有過一點生意往來,現在的我只能棲身在這個小補習班,消磨時光。」他抬起頭看了看四周,彷彿籠中鳥望著鐵條。

  「難道你都沒有想過私下偷偷修練?就算離開本門,就算不會用槍,你還是可以用自己的時間練功,也不一定就會比我們差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也開始有些激動。

  「我何嘗沒有想過?」他神色慘然。「但是,當我把所有時間都花在苦研槍枝之後,我赫然發現,想找回過去的手感,過去的天賦,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不可能,我相信總還有些什麼會剩下,」我搖頭。「就像腳踏車一樣,學會了一輩子就忘不了。」

  「或許吧……」他喃喃的說:「但有時候卻不由得你不去面對現實,你不在那個環境裡,很多事物一旦失去,它就真的一去不復返了。很快的,你就連自己都不是了。」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把身子挺直。「就這樣吧,看來我當了一陣子老師,也變得囉嗦了呢。」他閉上眼睛,悲傷的微笑著。「其實我還蠻羨慕你的。」

  並不需要說什麼「給我個痛快」之類的話,他相信我辦得到。但看著眼前這個閉目待死的過去同窗,聽了他剛剛那席話,現在甚至說他很「羨慕」我,我真的還能「給他個痛快」嗎?

  我到底有什麼好羨慕的?現在想起來,我連我為什麼要當殺手都不知道。

  嘆了口氣,我轉身離開。

  大概是聽到我的腳步聲遠離,背後傳來他不解的聲音。「你不殺我?」

  「現在的你,我沒有動手的必要。」我走出教室,帶上了門。

  

  原來,要殺死一個人不見得要奪走他的性命。

 

 

    <第二個目標>

 

  便利商店這種麵包漢堡或熱狗堡搭配指定飲料49元不等的優惠一向是失業遊民如我的最愛,尤其是在這個連內附調理包的泡麵都比便當還要貴的時代。

  但手上為數不多的積蓄大概也無法靠省吃儉用支撐太久,眼看著連下個月的房租都繳不出來。

  殺手也是會有枯坐在家裡苦等不到生意上門的時候,更何況在這個年頭,槍械才是王道。

  換句話說,當你看到無所事事成天閒晃看似沒有工作的傢伙可千萬別小看他,因為你不知道他其實是什麼樣的人。

  信箱塞滿了廣告DM。沒錯,我們根本也不像網路小說家寫的,會定期由什麼不知名的超自然力量送來專門寫給殺手看的連載小說。

  雖然我還是被臭罵了一頓,但並沒有因為第一次的任務失敗而就此喪失了殺手的資格,儘管如此,目前的狀況卻也沒差多少就是了。

  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網路也已經因為還沒繳費而被切斷。

  正發呆到忘我的時候,手機響了。

  「有個case,三天後,要不要接?」聲音來自牽線人,我們都這麼叫他。

  「當然要接啊,不然再過幾天就先來收我餓死的乾屍吧。」

  「很好,這次的目標是個中國來的大富豪,你有在看新聞吧?」

  「網路被斷了。」

  「報紙呢?」

  「那是什麼?」

  「你們這代的年輕人還真的都不看報紙啊。」

  「廢話少說。」

  「總之呢,聽說這個大富翁要來台灣捐錢,委託人希望你暗中保護他的人身安全。」牽線人詭異的笑了一下。「對岸來的,茲事體大,可千萬不能出岔子啊。」

  「嗯,我會注意的。不對,你給我等一下!」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大聲吼道:「為什麼是要我保護他?」

  「就是當保鑣啦,不過是那種不能露面的,懂我的意思吧?」

  「重點根本不在那裡吧,我可是個殺手耶,為什麼變成保全人員了?豈有此理!」

  「你去人力銀行網站看一下,連個起薪一萬七的清潔工都要求碩士畢業,多益證書,會三種程式語言和兩年以上工作經驗呢!」牽線人咕咕一笑。「殺手同時兼當保鑣,反正一個是殺人,一個是殺掉來殺人的人,差不多意思啦。」

  我啞口無言,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那就當作是同意囉?唉呀,歹年冬,加減賺啦,我把資料傳真給你,你好好準備一下。」

  我大嘆了一口氣,搔了搔頭。也罷,反正警方應該會調派很多人手吧,捐錢做公益而已,頂多在什麼基金會之類的單純場所出入,或許我只要隱藏在遠方遙遙觀望就好。

  

  三天晃眼即過,隱藏好自己在人群中的存在,遠遠的看著連臉都看不清楚的有錢人,這應該是個很簡單的任務。

  

  但一到機場我就發現我錯了。

  

  出境大廳人潮洶湧,滿天紙鈔如蝴蝶紛飛,群眾殺紅了眼,死命的往空中撲抓,老人、小孩、男男女女,我張大了嘴巴,看著身旁的航警一個個衝上前去,不是為了維持秩序,而是唯恐自己少拿到一張蔚藍色紙。

  只見遠方一個穿著西裝,戴著眼鏡,身軀微胖的中年男子站在高處,一手抓著滿滿的鈔票往空中撒,一手拿著大聲公,操著一聽即知的腔調,一邊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大家慢慢來啊!不要推擠不要搶,人人都有,人人都有!」

  「這目標也太明顯了,根本是絕佳的下手時機嘛。」等我回過神來,我才猛然想起這件事情,趕忙東張西望查探四周,幸好,在他身上並沒有看到奇怪的紅色雷射光點,在二三樓的隱蔽處也沒有槍枝的金屬反光,在我四周也沒有發現散發出殺氣的對象,真要說的話,他們想殲滅的只有在空中翩翩飛舞的紙蝴蝶而已。

  這樣的鬧劇一路上持續著,這位來自中國的「好野人」就這樣沿路撒錢,就算坐在黑頭車裡也一樣搖下車窗,不停的用鈔票向民眾揮手,臉上堆滿了笑容,具體實踐著助人為快樂之本這句話,車隊後頭跟的是長長一排人龍,像跟在獅群屁股後面撿骨頭的鬣狗。

  在這荒謬的過程中,我則陷入了天人交戰。我不會用「我心裡的Q版天使和惡魔正在拔河」這種話來形容,畢竟我連誰是惡魔誰是天使都不知道。在一群彷彿什麼宗教狂熱信徒的群眾之中,我身為殺手的直覺感受不到周遭有任何衝著這位笑容可掬的散財童子而來的殺氣,眼見四周應該沒有什麼立即性的危害,在這情況下伸手撈個幾張外快也不成什麼問題,畢竟這趟工作的酬勞能支撐多久的生活還是個未知數,但另一方面的我卻又絕對不允許這種簡直是拋棄殺手顏面和自尊的行為,即使現在我的工作和殺手早已差了十萬八千里,更何況,殺手本身就已經是最不需要道德牽絆的職業了。

  

  究竟是為什麼,當我面對這樣拙劣的表演時,我還要捧著這麼矛盾的堅持?

 

  在眾人的歡呼擁戴下,大富翁走下黑頭轎車,滿臉笑容向大家揮手,在警察隨扈的簇擁之下,緩緩步入慈善晚會的會場。陣仗跟聲勢,恐怕還勝過了政治人物或好萊塢偶像明星。

  晚會開始,大富翁宛如被定型而上揚的嘴角始終沒有掉下來,在聽到主持人將他譽為萬家生佛的時候眼睛更是瞇成一條直線,謙遜的表示自己只是基於做善事會讓自己開心的道理云云。之後的過程我實在無心再保持專注,只見排隊領紅包的人龍慢慢移動著,拿到紅包的老爺爺老奶奶滿懷感激目中泛淚的看著有些飄飄然的中年西裝男子,有幾位作勢下跪,都被大富翁笑容可掬的扶了起來。一直到整個活動結束,我才總算回過神來,嘆了口氣,想說還是按照原本的計畫,先到大富豪下榻的飯店去做點檢查吧。

  

  不愧是有錢人,一個人住在最高級最豪華的總統套房,我悄悄摸透四處的角落,包括外面走廊,通風管,樓梯間等等,並趕在真正的保鑣進駐之前離開,拿了個無線電,調好波長竊聽保鑣之間的通話掌握情況,躲在暗處等待富豪進房,之後見機行事就可以了。依照今天的順遂,我想應該是不用花費什麼心神才是。

  雖然整天下來沒做什麼事情,但畢竟也是在外奔波了許久,我開始閉目養神。

  

  良久良久,無線電裡傳來一聲驚叫,但隨即掩去,只留下滋滋作響的怪聲。  我猛然睜開眼睛,心裡想著不會吧,低頭瞄了手錶一眼,凌晨兩點多左右,我深吸一口氣,內息快速在全身一轉,從黑暗中竄出,一面運起內力感知周遭氣息,一面聽著無線電當中傳來什麼聲音,卻只聽到又一聲的慘叫。

  在總統套房上下幾層樓所佈署的隨扈保鑣們此時大概都開始動作了,可以聽到咚咚咚的急促腳步聲,無線電中語音吵雜,亂成一團,緊接而來的則是此起彼落的肉搏聲和中拳的悶哼,中間夾雜著零星槍響。我循聲趕往現場,卻只見倒了一地的隨扈人員。

  我暗暗咒罵一聲,凝神間,查覺到了敵人的氣息,連忙火速追趕過去。但對方的氣息卻忽前忽後,神出鬼沒,難以追蹤。

  我暗自心驚,敵人速度之快,連一向自負輕功見長的我都疲於奔命,荷槍實彈的隨扈和警方一個接著一個倒下,雖然沒有致命傷,但更可以顯示敵人出手之準,效率之高,而且看來是在尋找什麼,可見對方還不知道大富翁住房的確切位置就如此大張旗鼓闖入,應該沒有經過慎密的計畫。但擁有如此壓倒性的實力恐怕計畫也只是多餘的。

  就在此時,我靈光一閃。既然無法追上,那乾脆直接前往總統套房內守株待兔,反正保障好那個有錢人的安全也就夠了。於是,我方向一轉,直接衝往樓上的套房。

  潛入套房之後,我像一陣風般地四處查探,先確認看看暴發戶的安危。很好,看來他大概已經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事,正裹著棉被縮在角落直發抖。

  但就在我找到他的同時,外頭傳來數聲巨響,顯然有人破門而入,我心頭一驚,暗想敵人來的好快,只見一個穿著汗衫和工作褲,滿臉鬍渣,平凡無奇,隨處可見的肥碩中年大叔夾帶雷霆之姿,飛奔進來,東張西望。

  敵人現身,我不假思索,自暗處竄出,發招朝他背後攻去,對方轉過身來,伸出左臂一格,雙臂相交,我只覺全身一熱,倒退數步,眼前的大叔露出了些許詫異的神色。

  我穩住身形,提起真氣,腳步錯落,左晃右晃,轉了半圈,又繞到了那大叔身後,右掌成爪,拿向他的腰眼。

  只見那中年大叔右肘一沉,封住我指爪攻勢,醋缽般大的左拳呼的一聲順勢擊向我面門。這拳來的好快,我急忙氣貫雙足,向後一躍,猶恐閃避不及,上身盡可能的後仰,只覺勁風撲面,拳鋒堪堪掠過我的鼻尖,相距不過數公分。

  我身子一低,左手抓向他伸直了的左腕,右掌托住他左肘關節,打算以分筋錯骨手法扭脫他的關節,忽覺腰間一痛,氣息一窒,竟已中了他無聲無息的一腳。我騰騰騰倒退數步,猛咳幾聲,試一運氣,幸喜並未受傷。

  我一瞥之下,看到大富翁滿臉驚惶,正欲奪門而出,大叔一時之間還沒發現他的蹤跡,我顧不得呼吸尚未調勻,蹂身再上,展開「玄蒼鷹爪手」,招招凌厲,全力施為。

  大叔眉頭微皺,已知我的程度和適才那群隨扈不可同日而語,掌勁更重,拳風逼面,雖然一招一式看的一清二楚,拳路質樸,卻壓的我呼吸艱困,左右支絀。猛聽得對手一聲大喝,有如半空響起一陣霹靂,一記正拳夾萬鈞之勢,排山倒海般直進中宮,退無可退,避無可避,我一咬牙,雙掌伸出,奮起平生之力相抗,只覺一股強悍猛惡的內勁襲來,我全身大震,眼前發黑,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飛出,後背重重撞在衣櫃之上,疼痛非常。

  我扶著櫃子,勉強站立,奮力睜開雙眼,只見敵人一邊虎吼著:「成匡鏢!」一邊朝著已經嚇到面如土色,軟癱在門邊,令人無法聯想到今天做了整天活菩薩的富豪撲去。

  罷了罷了。我萬念俱灰,不料保護富翁的簡單任務竟然還是落得失敗收場,敵人實力高的出奇,我實在不該小覷了天下英雄,這下子該怎麼辦才好?我的未來,我的殺手生涯,看來就要直接葬送在這兒了,更何況還是用這種方式,簡直是笑話一場。
 

 

  就在此時,奇事驟生。

  那中年大叔竟然跪了下來。「拜託你!」大叔匍匐在地,一邊磕頭一邊說著。「請給我十萬元,不,八萬就好!」姓成的大富翁驚魂未定,呆呆的看著他。大叔見成匡鏢毫無反應,磕頭連連,咚咚有聲,嘴裡苦苦哀求著。

  過了片刻,我們才完全醒悟,眼前這個身手超凡,闖過層層維安如入無人之境的大叔,真的只是為討錢而來。

  「原本⋯⋯原本我希望可以在今天的慈善晚會領紅包⋯⋯可是⋯⋯可是⋯⋯」大叔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抽抽噎噎地說:「主辦單位覺得我好手好腳,年紀又不夠老,不符合申請資格⋯⋯可是⋯⋯我老婆出了車禍走了,我有四個小孩和老父老母要養,一年前我又被工廠裁員,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啊⋯⋯」

  我忍著痛楚開口:「以你的功夫,你可以⋯⋯你可以⋯⋯」可以幹什麼?可以去當殺手?還是當保鑣?不管做什麼,我又何必開口替自己增加競爭甚至阻礙?更何況,眼前這個看來老實忠厚的大叔恐怕也不會願意接受我的建議。

  中年汗衫大叔沒有注意我說什麼,只是拚了命的向眼前這位今日救濟了無數貧民,他心目中的活菩薩磕頭哀求。

  「好!好!好!十萬就十萬!不夠的話,我再加碼到十五萬,好不好?」成匡鏢總算從驚嚇之中恢復,大夢初醒似的,忙不迭地連聲答應。

  大叔依然跪在地上,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接著大喜若狂的以膝蓋向前移動,大掌伸出,抓住成匡鏢的雙手,連連搖晃。「謝謝,謝謝,謝謝您⋯⋯」隨後泣不成聲。

  原本縮成一團的成匡鏢哈哈大笑,恢復了整天下來那扶弱濟貧,被稱之萬家生佛的身段,整個人彷彿又高大了起來,簡直比眼前這位肥碩魁梧卻哭成淚人兒的大叔還要龐大。

  大富翁臉上堆滿了笑容,到底是因為又做了一件善事而笑,還是因為不可思議的撿回一條命而開懷,我實在分不出來。但我可以知道的是,看了一整天他的笑臉,直至此時此刻,他才終於真正的笑了出來。

  我忍著疼痛,趁那兩人發現房間還有我的存在之前悄悄的溜走。

  所以,這個任務我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我也不知道。

  我連我到底在幹嘛都不知道。

 

    <第三個目標>

  「您好,歡迎光臨,現在飯糰全面特價喔。」我像錄音帶一樣有氣沒力的隨著自動門開啟時的叮咚聲不斷重複。

  紙包不住火,有人大搖大擺的的穿過層層防線來到總統套房乞討,終究是瞞不過別人的耳目,不僅報酬落空,就連下一個case 也是遙遙無期。

  所以我現在只好站在便利商店的櫃台值大夜班。

  至少,大夜班的薪水勉強負擔的起房租,每天還有快過期的食物可以帶走。沒班的時候,卻什麼事情都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兩眼無神的瞪著天花板發呆,因為網路的錢還是繳不出來。至於練功打坐什麼的,更是拋到九霄雲外,碰都不想去碰。

  不管是忙碌還是清閒,生活充實與否,其實時間還是一樣過的飛快,根本對自己不屑一顧。

  渾渾噩噩的度過幾個禮拜。現在是凌晨一點左右,我面無表情的站在櫃台,等候整晚不會響上幾次的叮咚聲,準備反覆撥放錄在腦海中的制式台詞。

  「你好,一個飯糰加一瓶飲料,特價一共四十九元。」嗶嗶兩聲,刷過條碼,將商品遞回給客人,但顧客卻沒有將手伸出來。

  我強行凝聚雙眼的焦距,想辦法定焦在客人的臉上,只見一張似笑非笑,隱隱透著乖戾陰狠的熟悉面孔,但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他是誰。

  「找到你了,想不到你竟然變的這副模樣。」眼前人嘿嘿乾笑著。

  「你是……你是……」我皺起眉頭,試著把這段時間放空的思緒重新找回,忽覺掌風撲面,眼前人右掌成抓,迎面向我抓來。

  我大吃一驚,急忙矮身,手中飯糰飲料向那人擲了過去,他一抓落空,閃身避過飯糰,就在此時,我腦中靈光乍現,叫了出來:「你是左中俊師弟!」

  左中俊獰笑了一下。「嘿,總算想起來了嗎?你是怎麼了?為什麼淪落到在便利商店值大夜班?」。他一臉嘲弄。「我當初聽到這個消息,還有點不敢相信呢。」

  「有屁快放吧,你找我要幹嘛?」我哼了一聲。「我的處境我自己知道,可不需要你來落井下石。」

  「師兄啊,師長們原本對你寄予厚望,如今看你這番模樣,還問出這種問題……」左中俊連連搖頭。「你這可不是太浪得虛名了嗎?」  

  「你不知道現在外面情勢有多麼險峻。時代不同了,我們不僅要跟全台灣競爭,還要跟全世界競爭……」

  「少說廢話!」左中俊雙眼睛光大盛。「我玄蒼鷹派,不需要你這種人來丟人現眼!」呼的一聲,又是一爪抓來。

  我側身避過,但勁風已颳的我滿臉生疼,足見此招勁力之強。我驚疑未定的望著左中俊。只聽見他陰惻惻地說:「現在你還不知道我要來做什麼嗎?」

  我總算知道了。原來我就是他出道的第一個任務。不料才不到三個月的光景,苦等著第三個目標的我,竟然已經成為他人的目標了。此時他身上散發的殺氣恐怕連個路人都能夠察覺,但是我呢?為什麼在他進來之前甚至之後我都沒有發現?我身為殺手的直覺跑哪裡去了?

 

  還是,我現在根本就只是個超商店員而已?

 

  左中俊左一抓右一抓,玄蒼鷹爪手的殺招惡狠狠地不斷向我抓來,我拼命搜索記憶,想將我丟在腦海裡不知道哪個角落的過去所學挖出來。勉強拆了數招,我心中越來越是驚懼,眼見面前這位數月不見的師弟實力大進,不論是收銀機也好,背後架上的七星也罷,應手而碎。而我的一招一式都充滿了不對勁,每一招遞出總是差了些許,或勁力不足,或落點不準,連內力都運不上來。

  眼看再鬥十招不到,我就要喪命在師弟的本門武學之下,忽然瞥到破碎的收銀機裡的幾張湛藍色紙。

  我現在已經知道,這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器之一。

  我趕忙抓起幾張錢鈔,往他臉上丟去,見到白花花的銀子朝眼前飛來,即便是陰狠如左中俊,也會愣上一愣。果然他不敢毀傷錢鈔,攻勢頓緩,輕手輕腳的將飛散的千元大鈔拿在掌心。我趁此空檔,鑽出櫃台,把架上的商品,什麼洋芋片泡麵關東煮,一股腦地往他身上丟去,希望能夠爭取時間,然後死命逃出店門。

  急奔了一陣,只覺上氣不接下氣,原本內息流轉順暢,身輕如燕之象絲毫不復見,不由得停下來喘口氣。只是我轉頭一望,左中俊鐵青著一張臉,有如電影慢動作一般朝我走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但更精確的說,或許我其實已經死了。我不禁想起了我第一個任務時,師兄那副慘然的神色,以及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大概就在那時候,我的內心就已經開始動搖,開始迷惘,爾後所看到的鬧劇則是直接重創我的信心,用血淋淋的現實,摧毀我所認為的理所當然。

  我咬緊牙關,努力驅使我痠痛的雙腿,讓它們為主人可愛的生命而運轉,但依然躲不過背後的催命死神。我忽覺背後一痛,整個人騰雲駕霧般飛在空中,以神奇的姿勢轉了幾圈,栽進一旁防火巷的廢棄物堆之中。

  我掙扎著撐起身子,只覺身上無處不痛,五臟六腑和全身骨頭彷彿都移了位置。

  從狹窄的巷口望出去,左中俊的身形將微弱的路燈光線逐漸擋住,我的生命之光也越來越黯淡。

  「我現在早已不是當初永遠比不上你的師弟了,念在過去同門學藝之情,有什麼遺言交代一下吧!」左中俊獰笑著,說著好生熟悉的台詞。

  

  就在這個時候,一股濃烈到不甚自然的花香飄來。

  

  左中俊的背後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少女,手裡提著幾串玉蘭花,睜大著失焦的雙眼,疑惑的朝這邊望來,雖然她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

  「是個瞎了眼睛的。」左中俊呸了一聲。「不過為防萬一,還是不能讓你活著離開,休要怨我!」

  快逃。我微弱的動著嘴唇,聲音也微弱的連自己都聽不太到。

  左中俊一個箭步,瞬間來到那盲眼少女的身旁,右掌成爪,高高提起,有如展開雙翼和腳爪捕捉獵物的蒼鷹。

  眼看那無辜的盲眼少女就要斃於爪底,卻見她慢慢的將右手提的幾串玉蘭花放進花籃,再輕描淡寫的舉臂一封,左中俊的凌厲殺招竟然就這樣被她擋了下來。

  左中俊大吃一驚,雙掌一錯,玄蒼鷹爪手的狠辣妙著連綿而出,但那瞎眼少女卻一派輕鬆,隨意揮灑,盡數化解左中俊的凌厲攻勢,彷彿一切都再自然不過,再平常不過。

  我不禁看的呆了,而左中俊的雙眼泛著血絲,出招越來越快,但章法卻越來越亂,嘴裡不斷嘶吼著:「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你明明就看不見東西……」

  只見盲眼少女肩使臂,臂使腕,飄渺之極,柔若無骨,臉上表情雍容安詳,不論左中俊的招數多麼剛猛,多麼狠辣,她都不當作一回事,一掌輕輕按出,像一陣清風,又像是一縷輕煙,去勢緩慢,但左中俊卻無論如何抵擋不住,這掌就如此輕巧的穿過左中俊所有的精妙招數,拂上他的胸口。

  左中俊全身大震,倒退數步,臉色慘白,額頭上滲出幾顆汗珠,恨恨的瞪著眼前的神祕少女,嘴唇微動,欲言又止,又惡狠狠的向我瞪了一眼,轉身飛也似地去了。

  

  我掙扎起身,連滾帶爬,來到那盲眼少女的身邊。「謝謝妳!謝謝!謝謝……」我拉住她手,不住道謝。

  她微微一笑。「這沒什麼。」她俯身摸索著,摸到放在一旁的花籃,提了起來,嘆了一口氣。「最近花的銷路越來越不好。」

  「妳……妳剛才是怎麼辦到的?」謝過之後,我還留著滿腹疑惑。「妳不是看不見嗎?而且妳這麼……這麼年輕,聽風辨位之術理應不會如此出神入化……」

  「是啊,我的確看不見東西。」她淡淡的說。「我也不像你和他一樣,會那麼厲害的武功。」

  「妳怎麼……知道我會武功?」

  「我感覺得出來,你的修為本來應該在他之上。」她把我的手掌翻了過來,掌心朝上,輕輕握住。「只是,你太害怕。」

  「妳什麼也看不見……不是應該更害怕?」

  盲眼少女搖了搖頭。「既然看不見,那我就更不害怕了。」

  我呆了一呆。在一團混沌的腦袋中似乎隱隱出現了一道曙光。

  盲眼少女微笑著朝著我的方向揮了揮手。「時候不早,我要回去了,你也快走吧,別再被他抓到了,也別被你自己抓到了。」

  目送著神祕少女的背影,我腦海中千頭萬緒,像被貓玩過的毛線球,從以前學藝的種種,家族的期盼壓力,陳師兄的起落,殘酷又荒謬的現實,驚心動魄的追殺,不停反覆交錯來去,像廉價的破電影。

  諸般意念紛呈,可是,我卻找不到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什麼。我自己的想法在哪裡?我自己的意志又在哪裡?

  

  我赫然找到了我的第三個目標。

  

  左中俊選定的第一個目標是我。

  我的第三個目標,還是我。

  

  我死寂的內心突然興奮了起來。

  

  現在的我就跟一般剛出社會的大學畢業生準備第一個面試一樣,或著像是第一次面對客戶的業務,那是一種既害怕又興奮的感覺,基於遠古殘存下來的冒險血液所孕育出的的本能,用來面對挑戰的本能,也是讓人鼓足勇氣向前的原因。

  

  這種感覺很熟悉,卻又很不一樣。

  我拖著傷軀,一跛一拐,慢慢的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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